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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太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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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蔭堂才來一日,滿嘴就聽見丫環們誇他,說大少爺人和氣,出手又大方,來一回上房就得一回賞,甭管得著三文五文,總歸是把袋底兒都掏空了的。

幾個丫頭回來數一數,手氣好的抓著五六個,手背些的也有三個,只綠萼膽小不管去翻那荷包袋兒,石桂得了五個,分了她兩個大子,大家都算得了彩頭。

越是聽誇石桂越不明白他犯了什麽,能挨那一頓打,何況他還是老太太的心頭肉,石桂一問,木瓜就“呸”了一聲:“還是那頭的挑事兒,說什麽少爺不想科舉,倒想成佛證道,連帶著老太太都受了幾句呢。”

便只為了這個?石桂將信將疑,也不再問,趕緊燙了腳兒縮到被子裏,這幾日聽慣了松風,倒覺得催人入睡,後頭全是她們的事,不先歇足了,精神怎夠。

起經出幡祝廚之後就是吊大塔,黃紙與竹圈套接,做成塔形,按著神位圖吊掛起來,掛塔的時候石桂幾個跟在老太太葉氏後面看,裏頭一班小道士,分拿著笙管,雲鑼、小吊鐘吹打,年長些的便擊大鼓,拉二胡,再小些的手裏拿著磬鈸鐃,掐著點兒敲上兩下,口裏從蓬萊仙韻凈天地神咒唱到迎仙客。

底下這一聲聲唱得熱鬧,老太太知道法事齊全,坐在上首不住微笑:“這幾個孩子也賣力氣,唱這許多時候,賞兩個茶水錢。”

葉氏早就預備著,小竹籮裏頭滿滿堆著銅錢,光是這錢挑上山來,就使了兩個挑夫,婆子們滿口吉祥話,小丫頭子趁機往裏抓上一把,老太太嘴角一松笑起來:“給她們都賞些。”

“老太太仁慈養著他們,荒年也還沒挨餓,哪個不心裏念著,感恩戴德,這會兒還要什麽賞。”甘氏笑盈盈奉承一聲,老太太才還歡喜,聽了她的話面上卻還淡淡的:“也不是人人吃了喝了,就肯賣力氣的,他們肯使力,咱們自然要賞。”

甘氏面皮一扯,跟著又咯咯笑起來,讚得一聲:“是是,老太太說的有理,銀鳳,采頭也不能叫老太太一個得了去,咱們也散些錢。”

珊瑚幾個拿了籮兒下去,等這一層層的竹塔吊起來,小道士一個個奔過來拿賞錢,用道袍兜住了,歡歡喜喜的回去。

石桂卻沒見著那個小黑猴,略一想也明白了,這是得臉又得賞的差事,只怕輪不著他,石桂還想再見著他,就好好謝他一回的。

她拿的那篇太上感應叫幾個丫頭見著了,她拿在手上得了閑就看,把打結子的活計都給扔到一邊,幾個丫頭都你推我笑的,石桂還仔細剪下一塊布來,怕這薄薄的一張紙給壓壞了,說要繡在布片上。

就是綠萼也不識字,姚夫子不許她識字,秀才的女兒目不識丁,見著石桂拿這個,睨了眼兒看了好一回,才細聲細氣的問她:“這是個甚?”

石桂早想好了說辭:“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道長給我的,說是有大功德的東西,我留著積積德。”

丫頭們藏花藏珠子不是奇事,藏一張朱砂寫的黃紙卻是奇事了,一個屋子住著瞞不過人去,不如攤開來說,石桂說是積功德的,還叫人當作癡話,良姜同她好,卻是半懂不懂的,綠萼卻有道理:“我爹說了,字紙有神呢。”

綠萼在家裏唯一能碰的就是佛經,可跟著念經有口無心,攤在她面前,她也依舊不識得,看看石桂摸著太上感應篇,還當她是真想積德。

石桂閑下來就摸著這東西,還說要繡下來,到了丫頭們嘴裏就成了癡話,小丫頭子能識得什麽字,繡經是一樁功德,可她一個睜眼瞎子,說這些可不惹人笑。

上山來時也帶了些針頭線腦的,石桂由著她們笑,別個看她當了真,果然分線裁布,還問了春燕討了一支眉筆來。

她既沒學過繡,也沒習過字,她說要繡經,丫頭們哧哧笑一回,還不住問她:“布裁了不曾?筆削了沒有?再看看那線,分好了沒有。”一面說一面笑。

石桂好容易想了個能正大光明學寫字的由頭,再不肯就這麽白白放過了,別個問她,她只是笑,有時還把一把線遞到人手裏,叫她們幫著分線。

這麽經了幾回,也就沒人笑她了,這事兒叫春燕繁杏知道了,繁杏嘴快,葉氏性子淡,若不找些話說,她坐在房中一日就是埋頭看書,擺了棋盤打棋譜,一局擺了十來年都沒擺完。

在山下還能吃茶下棋打譜看書,到了山上別無事做,除了宋蔭堂跟餘容澤芝來請安,只是枯坐,對著山松發呆。

繁杏便把這個當作笑話講給葉氏聽,葉氏聽了擡擡頭,春燕只當石桂是有意出頭的,前邊又有瞞著綠萼出身的事在,笑一聲:“不過是小丫頭瞎胡鬧,她只怕連姓名都認不全的,何況是這天底下第一的善書。”

葉氏頓一頓:“縱是胡鬧也算有心了。”

得了葉氏這一句,石桂安心描起太上感應篇來,眉筆是硬筆,跟鉛筆拿在手上差不多,她許多年不寫字,才剛拿起筆來,綠萼就輕輕笑了一聲,她看姚夫子拿毛筆,卻不是這樣。

石桂也不理她,心口怦怦跳個不停,捏著筆寫下太上感應篇第一個句“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”,別個丫頭看不明白,綠萼卻輕輕咬了唇,她不識字,可家裏一年比一年窮,到用不起侍候筆墨的書僮的,書房就是她打掃的,硯墨裁紙洗筆,姚夫子再嘆也不肯自個兒沾手,橫平豎直,這一筆筆的,倒跟認識字一般,寫得又快又好。

她不單認識字,還能寫,綠萼咬了唇兒,餘下幾個去湊上去:“竟能寫得這樣小。”沒一個不驚訝的,石桂這才醒過神來,才學寫字可不寫得又大又歪,她該是沒拿過筆的人,便是自個兒覺得字差得已經不能看,在這些丫頭眼裏,也依舊是寫得一筆好字了。

“你要是真識得,也能掛個幡子替人寫信了。”良姜湊上去拿起來看:“這一筆筆畫的蒼蠅似的,難為你能下筆。”

石桂趕緊拿過來:“我把這當作畫樣子描,春燕姐姐那一付杏林春燕,上頭的杏花鳥翅可不比這個難些。”

這麽說著也對,有這功夫還不如畫花樣子,一個個就都散開去,石桂松一口氣,恨不得一天裏頭就把這紙上的字都謄寫下來,她記得這字,她原來是寫過的。

石桂忘了很多事,再從一個小嬰兒長起來,學了新的就忘了舊的,可她記得她曾經還有過另外一種生活,看到什麽就能想起一些來。

看見姚夫子的畫就想起自己是會畫畫的,看著太上感應篇,裏面一大半的字,她都是認識的。

石桂不怕人笑,一筆筆描起來,沒有黑線就用藍線,她串著針,綠萼坐到她身邊,看著她繡笑一笑:“你這麽紮不對。”

小丫頭們不過做些粗活,做的帕子也是繡上一朵花兩片葉,到了綠萼的手裏,下針又快又好,既是道家的經典,還在上面描上了暗八仙紋,沒一會兒就替她繡出葫蘆蓮花來。

幾個丫頭原來最瞧不上綠萼的,看她露了這麽一手功夫,拿起來看了嘖嘖出聲:“你還有這麽一手呢,這一個做好了倒能獻上去了。”

綠萼自來不有人誇,紅著臉不說話,兩只手抓著衣擺,良姜也知道她這性子了,讓她幫手描個花樣子:“姐姐們不得空,你看看我這上頭能描什麽?”

綠萼得了人誇獎,眼睛亮閃閃的透著光,微紅了臉替她們一個個描上花,夜裏用飯也在一處,綠萼原來小鳥依戀著母鳥似的挨住石桂不放,忽的合了群,石桂也松了一口氣,越發把心思花到太上感應篇上去,可她日日出去,卻都不曾遇見那個小道士。

大塔吊到半空中,大路邊擺起燈來,自三清殿一直擺到壇上,這活計就是桂花幾個屬狗的丫頭該幹的了,一大早上起來梳了頭穿上新衣,她們擺燈的時候,還有道士誦經來回,說是接迎神明入壇。

夜裏也在做道場,圈神棚,一刻不斷的念經添燈油,添油換燈這一面,幾個丫頭就練了許久,不灑了燈油不熄了燈芯,嬤嬤們千叮萬囑,一個都不能碰掉,若是滅了兆頭不好。

宋老真人要念一夜的經,殿裏殿外都點著燈,石桂幾個就只顧著擺神棚邊和大道上的,她把夾襖穿在時,外頭套上新衣,夜裏光聽風聲就冷得凍人骨頭,把能穿的都穿上了,帶上山來的兩袋子糖給了小道士,還是良姜幾個想法子,把點心壓實了,一塊塊包著帶在身上。

只當夜裏難熬,沒一會兒春燕就說廚房裏煎了紅糖姜湯,到點兒了還有東西吃,也不全是為著她們,宋老真人到底年紀大了,這場法事原是交給他徒弟來辦的,奈何老太太相托,只得自個兒接下來。廊下還燒了炭盆,幾個人挨著過一夜,總能熬過去。

白日裏倒還好些,太陽底下是暖的,還曬得人出汗,綠萼身子虛,原來還大病過一場,又不曾好好養身就叫賣了出來,餘下幾個並不識得,石桂便讓她在廊下坐著。

等太陽下了山,那一排燒麻紙拈線作燈芯的燈就支撐不住了,雖有黃帳屏風一路攔著,也還是有幾盞叫吹熄了。

這一夜且有得熬,石桂把那張太上感應篇折了攏在袖子裏,幾個一輪班,到她歇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。

夜風吹得人手腳發寒,喝多了姜湯要如廁,幾個丫頭哪敢擅離,只好圍著炭火烤一烤,後背冷透了,前面暖烘烘,坐在小杌子上頭,一個挨著一個打起瞌睡來。

這會兒不是石桂輪值,四下裏除了念經聲,只有風不住灌在耳裏,她揉搓了眼兒,把黃紙拿出來,正看得興起,後頭伸手拍一拍她。

回頭一瞧正是那個小道士,他這會兒倒打扮得幹凈,頭也洗了,道袍合身鞋子跟腳,只臉上還是那付賴皮模樣。

早上領賞沒有他,深更半夜的念經輪著他了,那幾個小的念著經,他懶洋洋支棱著腿兒打個哈欠,身上衣裳單薄,叫風一吹打了個哆嗦,兩只手叉在袖子裏。

石桂因著他的松鼠得了一貫錢,是他抓來的,理應分給他一半,問了他的姓名:“你叫什麽?”

小道士撓撓臉,這回倒肯告訴她了:“明月。”壓低了聲兒,一面說一面覷著她的臉色,她要是敢笑,他站起來就走。

石桂沒笑,道觀裏頭說的全是道號,他只怕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,姓名不記得了,家鄉就更不記得了。

“我叫石桂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桂花的桂。”

明月看她沒笑話自個兒,從兜裏摸出個實心餅子來,掰開一半,遞給石桂,這是他從廚房裏偷出來的,上十供用的面餅子,沒供給神仙,先給他祭了五臟廟。

石桂笑著接了,咬上一口,上十供的東西都是宋家廚子做的,用的新米新面,格外香甜,吃了半個餅子,同他約定好了,趕早還約在樹林子裏見:“你抓的那只松鼠被上頭姐姐們送給太太去了,太太賞了我,我同你分一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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